文·图/杨世君
西藏墨竹工卡县塔巴镇塔巴村,是拉萨——林芝━━泽当旅游黄金线318国道上的一个西藏农业小村,全村20余户人家,多数以制陶为生。在塔巴村公路两侧能看到一堆堆的红陶土,这是塔巴村祖祖辈辈制陶人留下的烧陶遗迹,也是西藏列入国家级和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一个标志。
朗嘎村70多岁的制陶老人。
西藏民间制陶约有5000年历史。在新石器时代,藏族祖先与内地中原及世界上其他异域国土上的先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火与土烧炼的奇迹。先民们便试着以枝条编织为胎,涂上泥巴在火上烧烤,或以泥条捏制成想象器物(即古老的盘筑法制陶工艺),经火烧烤变成陶器。这种陶器可以用来打水、盛水或用来烧煮食物。动植物经高温烹煮,比生食和直接在火上烧烤的食物要香酥绵软,容易消化吸收,人们从此减少了生食,便少生疾病,体质更加健康。陶器是人类在不同地域和民族间,在相差不远的时期内普遍的发现,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最伟大的发明与创造之一,推动了人类社会迅速跨入更加文明的时代。
在上世纪70年代,西藏考古工作者在昌都县卡若村发现新石器遗址,考古发掘出一大批极有价值的出土文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一件单口双腹连体陶罐。其制成时间约在公元4500年━━5000年左右,为手工捏制而成,外饰几何纹饰,造型奇特而美观。
它显然不是生活中用于烹饪的器皿,而是有着百年乃至千年的制作经验,再经适当烧制而形成的一件成熟的工艺品。它构思巧妙,制作工艺纯熟,代表了卡若文化的制陶水平和卡若先民高超的器物造型能力,是新石器时代西藏陶器的代表和点睛之作,也是西藏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并以其造型设计了西藏博物馆馆徽标志。
轮制拍打。
拉萨墨竹工卡县塔巴村烧陶约有千年历史,在和平解放前的旧西藏,已是有名的制陶村。西藏旧政府、拉萨达官贵族、各大寺院,都曾定制使用过塔巴村烧制的陶器。西藏旧政府还以成文或不成文规定,给予塔巴村制陶艺人以减轻赋税和少支差役等政策。塔巴村在西藏有类似于历史上内地陶瓷官窑烧造场的地位,只是旧西藏贵族远不如内地达官商贾、文人墨客那样对精美陶瓷如痴如醉、珍爱有加。在旧西藏,制陶人与铁匠、天葬师等被列为社会最低阶层,制陶人家的婚姻只能在对等的家庭之间进行。制陶人外出交往,都会自觉带上自己的茶碗,他们没有资格与一般平民、官家和僧人共同茶饮、平起平坐,社会给他们定位于最底层角色。
与塔巴村结缘是我十多年前的一次无意经过。那天去往林芝,途经塔巴村,见路边几堆烟雾,像是烧石灰的土窑。之后才听同行说,这就是有名的西藏塔巴烧陶村,从不建窑烧陶,与几千年前的古老烧陶方法一样,就地堆烧。那次经过未及停车细看,但从此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和丰富联想。此后不久,我专门到塔巴村考察采访了烧陶的民间艺人,采访参观了制作过程:从村外山坡挖取红白粘土,以石锤砸碎过筛,掺入一定量的石英粗沙或云母矿砂,制成陶泥,堆放两天以上便可用来制作。制陶人以自制的手动轮盘,置泥其上,以盘筑法手捏拍打,或以陶制器具为内模,以轮制拍打成型,脱模镶底,捏耳贴流,粘接圈足,以软皮布条湿水抹光,木条刻画图案,一件陶器泥胚即刻制成,经阴晾晒干,即可烧制。
◎ 点火。
◎ 做好的陶胚在晾晒。
制陶人平时仍以农耕为主,仅在春耕前或秋收后农闲时才制作陶器。在西藏几乎没有以烧陶为生的职业制陶人,因此,称他们为陶农更为贴切。因职业关系,我曾对西藏墨竹工卡、林周、扎朗、江孜、谢通门等县的制陶村多次进行调查采访,深入了解陶农们的生存状况、面临的困难和内心愿望。多数陶农对制陶业前景茫然,既不知道市场大小,也不知该如何改进以适应市场需求,只是为自家生活日用需要,或为亲朋好友订制。他们在每年农闲时节,不紧不忙的烧制陶器,并不拿此当作主要营生。
西藏制陶地多为农村,远离林区,缺少木柴作燃料,由此导致了堆烧工艺难以向窑烧的提升进步。草根经过多年盘结变为腐质可燃物,又称为泥煤。制陶人从村野河边或草地挖取多年生草皮,晒干备用。在平地先铺垫一层草皮牛粪,陶胚置其上,大罐套小罐,大件套小件,合理置放,空隙间填塞草皮或牛粪,其上再覆盖较厚一层草皮和干牛粪,四周以石板围护以保火温。再以干草秸杆和牛粪为引火点燃,借助自然微风助燃,经过十多小时燃烧,草皮牛粪化为灰烬,泥胚烧结变陶。至此,烧制过程结束,冷却几小时即可拨开烧土取出陶器。一件件陶胚由土黄色变为褐红色,体积略有收缩,泥土化陶,完成了火与土的熔炼艺术,成为一件具有实用功能的物品。陶农们心怀喜悦地将自己的作品简易包装捆扎,装上马车或拖拉机,近些距离的以畜驮,带去城镇或邻乡销售。也可以物易物,用陶器换取青稞、干肉或盐巴等生活物品。如此以来,一户陶农一年下来可烧制、销售二、三百件大小陶器,因此陶农家的经济状况一般略好于普通农户。
◎ 装上拖拉机, 陶农运往外地自己销售。
◎ 做好的陶胚在晾晒。
制陶村向外输出了精美陶器,却挖走了当地大片的草坪绿茵,致泥沙暴露,十几年至几十年来草不复生。这些陶农平时自家的牛粪舍不得烧茶煮饭,甚至还要从外乡买些牛粪来补充燃料。烧陶留下的是一堆失去了有机质的陶土灰烬,要若干年后才能回归农田。陶农们以长远的生态环境损失换取了眼前微薄的收益,为此付出了高昂的生态成本代价而不自知。近年来,在各级政府生态环境保护政策的压力之下,半数以上陶农不敢明目张胆地挖取草皮,或放弃烧陶,一部分陶农仍悄悄挖取草皮作燃料,当地乡村政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给陶农以放任宽容。
由于西藏地处西南边陲, 与内地交通不便,历史上与内地和邻省区物资文化交流处于半封闭状态,因而形成相对封闭保守的生活方式。千百年来,陶器在藏民生活中担当着重要角色,是烧饭、酿酒、喝茶、饮酒、烹饪乃至储粮、盛水、装油都离不开的主要生活器具。陶器不仅仅作为日常生活用具,也是藏族百姓家中最为普及和讲究的工艺品。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后,随着钢铝、塑料制品的大量面市,轻便而坚固耐用的现代器皿取代笨重而容易破损的陶器。在这些品种繁多的塑料、不绣钢制品占居日用器具市场几十年之后,人们又回想起陶制品的好处来。陶器没有化学品污染,没有致病物残留,能保持食品原汁源味,还具有保温隔热、节约能源和减少环境污染的优点,具有良好环保和生态效益。
知识分子、环保志愿者首先觉悟,找回祖辈们使用过的陶器,更有文化人收藏老旧陶器,作为工艺品摆件摆放在居室书房。在短短几年间,民间早已弃用的旧陶器赫然摆上了文物古董摊点,以几百上千甚至万元以上的价格,被国内外游客收藏,或进入艺术品市场。有识之士随之吁请政府抢救濒临失传的民间手工制陶,恢复传统制陶工艺,保护民族文化遗产。部分文化公司和工艺品店,悄然潜入制陶村调研发掘,帮助陶农改进工艺,把传统的实用器具改进设计,做成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现代工艺品,进入旅游纪念品市场,经由旅游者带向区外,走向世界,使古老的火与土的艺术焕发出新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