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拉日朝的各种石刻造像
2007年5月下旬,我趁在芒康县工作调研之际,慕名前往西藏昌都地区芒康县宗西乡考察多拉日朝的石刻艺术。一个个充满灵气和艺术魅力的石刻画像,一个个透露民间艺人高超技艺的石刻艺术,深深地感染和震撼着每一个虔诚朝拜、欣赏它的人。
多拉日朝的简况
位于尼姑房舍和玛尼堆的露天时刻
多拉日朝位于芒康县的北面,离县城噶妥镇103公里的达拉村俄多山的半山腰上,海拔约4200米。公路只能通到山麓,上山的路很陡,需要骑马或走路。多拉日朝中的“多拉”是藏语的音译,意为“石头佛像”;“日朝”也是藏语的音译,意为“山间修行的小地方”。据芒康县民族宗教局负责人介绍,多拉日朝建于1566年,属宁玛教派的尼姑寺。
当我们骑着马,在满是乱石丛中沿着古人开辟的崎岖小路,艰难地向上攀登时,肃然对那些不畏艰险、披荆斩棘的开拓者怀着深深的敬意。骑马大约走了40分钟左右,我们到达了位于俄多山半山腰的多拉日朝。向我们介绍情况的是该寺管会主任多吉玉珍,今年67岁。据她讲她3岁左右就在多拉日朝跟姐姐一起学经。当她知道我们是专门来考察多拉石刻艺术,甚为高兴,自告奋勇为我们带路介绍情况。她说,多拉日朝总的地势犹如宁玛派大师莲花生结跏趺的坐势。多拉日朝的石刻造像位于莲花生大师的额部,刻有六字真言的上万块玛尼石堆的地方是他的肚脐处。经老尼姑这么一点拨,多拉日朝的地形仿佛鲜活了起来。你看,俄多山势犹如饱经沧桑的一位老人,盘脚端坐在那里。高高的山峰直插蓝天白云间。早期用于修行的简陋石板小屋就在山的顶峰处。在半山腰是多拉日朝的核心处,山的阳面建有较为简陋的尼姑房舍,阴面是用玛尼石围成的玛尼圈,多拉日朝露天的石刻艺术博物馆就位于尼姑房舍和玛尼堆的上部。整个山漫山遍野的都是片石,到处都是天然石板,有着取之不尽的天然石料。
走进露天石刻艺术博物馆
多吉玉珍老尼姑非常虔诚地先带我们参观多拉日朝的主供佛——释迦牟尼石刻像,石刻像供奉在一座有4.50平方米的殿堂里。像宽额螺发,双耳大而垂肩,面相扁圆,脖子短,着袒右肩袈裟,双眉呈弯月状,双目微闭,唇角微上翘,呈现出慈祥、端庄的神情。跏趺坐姿,躯体浑厚结实。这尊释迦牟尼石刻是多拉石刻艺术中体量最大的,像高约2米。再往上走,在一个小殿堂里供奉有金刚大势至菩萨石刻。一面双臂,3只圆圆的慧眼呈三角形排列,张嘴露牙,双耳下垂至肩,戴项链、臂钏、手镯,腰围虎皮裙,右手执着金刚杵往上举,左手抬至胸间,腿右屈左伸而立。整个造像体粗结实,显示出威猛有力。左右供奉有高约30公分的释迦牟尼和莲花生大师的圆雕像。
在一座单独的露天石阁里,一块大石版上雕刻有左右面对面的两尊人物像。两尊人物都有背光和头光,游戏坐姿。左面人物面朝右面,头戴帽子,上面雕有花瓣。竖眉大眼,双目睁视前方,鹰沟鼻,嘴微张,神态专注。饰有项圈、璎珞、臂钏和手镯。右手上伸似乎抓着什么,左手自然下垂。一条长长的飘带从背后缠绕到手臂上。他右面的人物面朝左面,眉目清晰,鹰爽钩鼻,面带微笑。内着交领衣,外披袈裟,双手在胸前作法。在他身旁左右各刻有一朵盛开的花朵。以上两尊画像形象写实,生动传神,给人以丰富的想象力。在介绍这两尊画像时,多吉玉珍老尼姑神秘风趣地说,这是一个一天之内可以喝100桶青稞酒的大成就者。他为了喝完100桶青稞酒,用法力定住了太阳。所以,我们称这尊画像叫“巴羌通”(意为能喝青稞酒的神)。当我准备撰写这篇文章时,也查阅到了这么一个资料:他的真名叫毗瓦巴,是印度80位大成就者之一,大约生活在七八世纪的印度人。生平事迹充满传奇色彩。其中最有影响的是他与卖酒女打赌而定住太阳的神通故事。一次,毗瓦巴走到一家酒馆,他请求卖酒女施舍他一碗酒和一碟饭。卖酒女作为施舍的条件是要他定住太阳。结果毗瓦巴施展瑜伽法术,定住了太阳,从而获得了酒饭。我想,多吉玉珍老尼姑说的和资料中查到的故事来源应该是一致的,说的也是同一个故事,只不过在民间的口头传承中更多地加上了后人的理解罢了。再往上走100多米,就是比较集中供奉各类画像石刻的露天博物馆。
石刻金刚大势至菩萨
在高低不平的山上,用石板干垒的方式砌了一道不规则的长方形围墙,再将石刻画像供奉在砌有50公分左右的石台上斜靠在围墙旁。少数比较精致的石刻佛像,采取了一定的防雨措施,即每隔2米左右隔开为一阁,上面盖有石板,以防雨水直接侵袭石刻画像;多数只是简单地将石刻画像上面的石板往外伸长30至50公分不等,以防雨水。供奉的方式,有的在每阁内供奉一尊画像,有的供奉有两尊、三尊或多尊,多数只是简单地排列。据老尼姑多吉玉珍介绍,过去有一本专门介绍多拉的《多拉神山志》,可惜我们这次没有看到。她说在室内供奉的有释迦牟尼、莲花生大师、金刚手菩萨,在露天供奉的有释迦牟尼、弥勒佛,以及80大成就者、16罗汉、君臣25人等。据我初步估计,刻有画像的石板有150块左右,至于刻六字真言等文字的玛尼石则上万块,无法统计。露天石刻画像多数高约60至70公分,小的只有30公分,大的约有1米。每块石板绝大多数刻有一尊画像,个别石板刻有两尊,晚期的石刻作品每块石板刻有多尊画像。个别高浮雕石刻像与莲座、莲瓣是组合而成的。
多拉石刻艺术的传说
毗瓦巴石刻局部
芒康一带的传说故事很多,其中有关文成公主的传说尤为密集。我原来在昌都听说过不少,这次在芒康和多拉也听到过很多曲折动人的传说。其中一则故事是这样讲的:传说文成公主嫁到吐蕃,进藏途经芒康帮达的拉堆时,十分想念自己的家乡,为了寄托思乡之情,公主在拉堆雕刻了大日如来佛和八大随弟子石像。之后,文成公主到了宗西达拉村一带,做了神佛降临吉祥之梦,公主甚为高兴。在达拉地方设坛祭神,祈祷此地成为神域之地。从此,达拉附近的石头上自然而然地显现了众多的佛像。后来人们根据漫山遍野的石刻佛像和玛尼石,将此地用藏语起名为“多拉”,意为有石头佛像的地方。
这则传说故事的真实性很难考证。根据藏汉文史料的记载,文成公主没经过芒康,但它却道出了藏族人民对文成公主的怀念和敬仰之情。几年前,我曾到以上传说中帮达拉堆的朗巴郎增石刻艺术做过考察,其中大日如来佛和八大随弟子石像雕刻的技术和风格,尤其是衣冠、鞋和腰带等的处理明显受到了唐代汉族石刻艺术的影响。
多拉石刻艺术的特点
据我调查了解,在多拉一带有不少民间的石刻艺人。多拉石刻所在地附近的巴学自然村有11户人家,其中7户有9名石刻艺人;嘎达自然村13户中的3户人家有石刻艺人。值得关注的是这一带不仅有男性的石刻艺人,而且,还有女性的石刻艺人。这在西藏其它地方是罕见的。
在历史上讲,从唐代的吐蕃开始,芒康一带就有雕刻佛像的传统。芒康帮达拉堆大日如来佛等的造像和盐井扎国徐的石刻艺术,就是那段历史的产物和见证。可见在芒康一带的雕刻艺术有着1100多年的悠久历史,而且这个历史并没有随着历史的远去而消失。多拉石刻所在地的民间艺人至今还在继续着他们祖辈延续下来的石刻艺术事业。他们从古到今,年复一年,长年累月,默默而又虔诚地雕刻着数也数不清的玛尼石,表达着自己对佛教的虔诚和理解。他们雕刻佛像和玛尼石是完全出自内心深处的自觉、自愿的行动。没有报酬、没有人赞扬;也无须报酬、无须夸奖,只要表达自己虔诚的心情就够了。于是,他们雕刻的作品冲破了宗教造像尺度的束缚,更多地在石刻作品中融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更多地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倾注在每一块石刻艺术作品中,才使每一件石刻都透露着灵气和才气。具体讲有这么四个突出的特点:
1、从石刻题材讲,以历史人物为主。虽然多拉石刻艺术中有佛、菩萨、护法神、历史人物等,但从总体分析,还是以历史人物为主。无论是80大成就者和16尊者,还是君臣25人,都是古印度和西藏佛教前宏期的著名人物。这与西藏多数石刻艺术属于藏传佛教神佛造像形成鲜明的对比。
2、从石刻艺术品种讲,主要有五类:一是线刻手法;二是浅浮雕手法;三是高浮雕手法;四是浅浮雕手法与线刻手法并用的雕刻手法,这是多拉石刻最主要的雕刻手法;五是圆雕,圆雕只有二三尊。
3、从雕刻方式讲,80大成就者和16尊者的石刻作品,下部多数刻有其简略的印刷体藏文铭文,字体苍劲有力。如一件16尊者之一的宾度罗跋罗堕像下部刻的藏文铭文内容是:在东方胜身洲,住着尊者宾度罗跋罗堕,一千位阿罗汉围饶着他,尊者手持经书和法钵。向尊者致敬!这在西藏的石刻艺术中是不多见的。
4、从石刻艺术风格讲,一是多数石刻以写实的手法为主,如80大成就者和16尊者的面部,不少都是非常写实的,仿佛是世俗人间的真实写照。二是极为注意雕刻人物的面部表情,或悲或喜,或思或盼,传神逼真,惟妙惟肖,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三是特别注重人物衣纹折叠的处理,衣质厚重写实,衣纹流畅自然,表现出复杂而写实的立体感,明显受到了汉族石刻艺术的影响。四是整个石刻作品规模大,数量多,作品人物形象生动,线条流畅,很少有千篇一律和雷同的画像。充分显示了民间艺人的丰富想象力和高超的雕刻技艺。
多拉石刻艺术的年代
高浮雕石刻像
要准确地考证多拉石刻艺术的年代是比较困难的。现在只能依据多拉石刻艺术的风格和特点,结合有关史料和周边地区的石刻作品做一个大致的推论。
西藏著名藏学家东噶教授在研究80大成就者后认为,这些大成就者是古印度7世纪到12世纪的历史人物。尽管多拉当地的传说是依附于唐代的文成公主,但我们依据东噶教授的研究成果,多拉石刻艺术的上限是否可以定在12世纪。再从石刻艺术的特征和艺术风格分析,与芒康帮达拉堆大日如来的造像、盐井扎国徐的石刻,以及有明确历史年代记载的唐代察雅仁达摩崖造像比较,应该属于12世纪之后的推论是有历史和实物的依据。
在察雅罗登西饶活佛编著的《西藏宗教艺术》中,列专章介绍16尊者的来历沿革,并作了深入浅出的研究和探讨。他认为西藏16尊者的画像和塑像,最先是在10世纪末,喇钦贡巴饶色的弟子鲁梅仲群到了内地后,临摹了16尊者的塑像,返回西藏后,他把16尊者的唐卡画供奉在查叶巴寺,同时带回了有关16尊者的经文。此后16尊者的像流行于西藏各寺院。据此他认为,西藏16尊者是藏传佛教后宏期才开始供奉的。昌都强巴林寺和类乌齐乃塘寺的选址过程都与16尊者的传说有关。1373年,宗喀巴大师离开青海家乡前往拉萨学经时路过昌都,在昌都强巴林寺寺址曾住过一夜,相传他亲眼看到了16尊者中巴沽拉的尊容,故而授记未来此地必将成为弘法之地。1444年,宗喀巴大师的亲传弟子向生?西饶松布在此创建了昌都强巴林寺。说明当时人们普遍有供奉16尊者的习俗。首都博物馆副研究员,著名藏传佛教文物鉴定家黄春和先生却认为,西藏现知最早关于16尊者记载的典籍是15世纪克什米尔学者释迦西日编著的《十六罗汉礼供》。他以现存美国洛杉矶州立博物馆、英国大英博物馆、印度巴特纳博物馆的16尊者藏品为依据,认为西藏的16尊者画出现于15世纪。这预示着多拉供奉的16尊者石刻艺术,可能不会早于15世纪。再结合多拉日朝建于1566年之说,其时间大体是吻合的。
线刻十六尊者之一
根据以上的分析和研究,结合多拉石刻艺术的特征和艺术风格,我们认为可以把多拉早期石刻艺术雕刻的年代上限定在12世纪,16尊者的雕刻年代约在15世纪前后,之后,主要石刻作品在明、清两朝陆续完成的,晚期可以说至今还在延续,或许永远没有下限。
多拉石刻艺术的启示
古今中外,在人类进化的发展过程中,几乎都选择了石头作为自身加工的对象。石头作为人类社会文化的载体之一,以其不朽的质地成为人类进化发展的有力见证。昌都卡若遗址新石器的石器,唐代察雅仁达摩崖造像,芒康帮达拉堆大日如来佛的造像和盐井扎国徐的石刻,以及多拉日朝的石刻艺术,都无一例外地记载和传达着藏族康区远古历史文明的进程。向世人昭示了“那些逝去的岁月早已沉默,却留下了会说话的石头”这一至理名言。在卫藏、在昌都,诸如这类“会说话的石头”可能还不少。如果我们在西藏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有意识地关心和挖掘这类“会说话的石头”的文化遗产,那么,这将是对西藏文化遗产的抢救和保护,该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啊!